误酒 第112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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黎析深深呼吸一下:“你先别急,我已经派人绕林搜寻了……” “他都进去了,还绕什么林?” 黎梨一把扯住他,急切道:“我去,我不用绕,我可以入林找他!” 黎析皱眉道:“迟迟,切莫乱来,那迷林……” 黎梨迅速堵住他的话语:“那痹气于我无用!” “想必于他也无用!” “他孤身涉险,迟迟不出林子,只怕是受了不轻的伤……光是绕林搜寻可能成效甚浅,只有我进去找他,才能带他出来!” “胡闹!”黎析短喝了声。 见面前少女身形一滞,他又有些不忍,放缓了声讲道理:“那痹气极强,军中受毒之人众多,怎么会于你们二人无用?” “你不能乱了阵脚就试图冒险去扛……” 沈弈也难受:“郡主,别太冲动,我们……” “那痹气,真的于我俩无用。” 黎梨原本半跪在轮椅前,说到无力处,索性跪下了。 她坐到自己的后脚跟上,低头垂眸时身形纤弱的一束,却说出震得另外二人头皮发麻的话语。 “云承以解药果子酿过一坛情酒。” “我与云谏喝了。” 帐内人声骤静一瞬。 这一句话背后意味实在太过疯狂,大弘注重礼法,更遑论天家规矩严明……沈弈忍不住后退一步。 黎析差点撑着麻废的双腿站起来:“你!你在说什……” 黎梨不管不顾,攥住黎析的袖子,朝他哀求道:“我说的是真的,哥哥,你让我去找他……” “这儿也就我一个人能入林了……” 黎析感受到袖间的哀切力道,良久才缓过神。 他顿了顿,终是狠心将袖子从黎梨指尖扯回:“不行,迟迟,就算……” 他咬牙道:“那林子的凶恶之处并非仅有痹气,内里情况不明,我不能让你进去冒险。” 黎析唤了副官进来,利落披了战甲,准备去往前线。 察觉到身后少女的视线,他到底回头宽慰道: “我知道你担心,别怕,我调足了人手去绕林搜寻,先等等他们的回音,好么?” “……” 黎梨说:“好。” * 黎梨心想,不好。 哥哥知道她担心,却不知道她有多担心。 黎梨默默收齐了医药箱子,姑且安分待到日上三竿,等黎析率人出了营,她立即去马厩牵了马出来。 她清楚记得他们说过,日落的方向,就是迷林的座落之处。 说来好笑,她来苍梧近两个月,今日却是她第一次出城关。 原来沙洲策马,与旷野草原、官商民道是不一样的。 黄沙漫天。 黎梨取披帛掩紧了口鼻,在横贯的风沙中穿行,大小沙丘绵延起伏,景致干净得一览无余。 这都是云谏曾经走过的道路。 当时久居京城的少年刚回苍梧,还未彻底让手下将领信服,却依然劈风斩浪,逼退了胡虏的围城,又夙兴夜寐清扫了沙洲的伏障。 所以,苍梧城外如今天成地平。 所以今日她的策马,一路畅行无阻。 她未曾停下来歇息,她与马匹的影子落到身前,随着日光的推移,逐渐沉到身下,又逐渐被抛到了身后。 直到马儿登上一座沙丘尖顶,黎梨居高临下,在远眺时看见了遥遥的篝火焰光。 那是大弘的前线将士们,在战胜的黄昏里难得放松一场。 ……云谏本该也在其中。 他能喝很烈的酒,又率性无拘,定然会与将士们分酒饮得尽兴。 黎梨缄默望着,又往马后甩了一道鞭子。 昏黄的细沙在马蹄后飞扬又落下,将夕阳的暖光寸寸掩埋。 黎梨眼见着斜阳西沉,渐渐被现于眼前的黑林所吞没,乌沉阴森的丛林阴影闯入了她的视野。 迷林到了。 黎梨正欲再抽一道马鞭,手上的动作却忽然止住,猛地勒住了马。 马儿仰颈踢了下蹄,重重的鼻息喷洒。 黎梨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,有道出尘身影提灯伫立在丛林之前。 云承朝她一拱手:“郡主大人,下马吧。” 黎梨握紧了缰,语气不善:“你要拦我?” 云承从容笑了:“怎么会呢。” 他抬手掸了下自己的衣袍:“早在你的及笄礼,我就已经说过——” “奇缘天定,顺逆慎行,敬之则利百事,慢之则败四时。” 云承悠悠走进,抬手要接她下马:“我一介凡夫俗子,只敢敬从,不敢悖逆干扰你的行止。” 黎梨记得那句话,他的卦语遭了她的质疑时,他就是那样说的。 眼瞧着他神神叨叨,黎梨捉摸不透,迟迟没有递手给他。 云承感受到她的警惕,仍旧笑道:“郡主别担心,我只是怜惜这马。” “虽然郡主不受痹气影响,但这马可不行,若它入了林子,估计用不了半刻钟就会受毒断气。” 黎梨这才想起要点,终于借着他的力跳下了马背。 她稍往前几步,果然不见云承有阻拦之意。于是她望向浓雾沉沉的乌林,从药箱里摸出颗浑圆的夜明珠。 “叫我哥哥别担心。”她轻声说道。 身旁却蓦然一亮。 一盏琉璃灯递到了她的手里。 黎梨微怔着抬头,云承已经翻上了她的马背,同她笑道:“战事已结,我要回京了,实在无法替郡主转达。” “但这是盏长明油灯,郡主带它入林,凡事凡物都看得清晰,黎将军自然会少些担心。” * 浓雾笼着林野,三尺外便难以视物。 更何况夜幕低垂,林间已经暗得寸步难行。 一只血凝成痂的手狼狈地撑到粗壮的树干上,少年踉跄着栽到树下,勉强背抵着树坐稳。 云谏喘着气,滚烫的呼吸几乎要把肺腑烧化,真是活得辛苦。 身上大小伤口太多,感染发热随之而来,但他已是强弩之末,没有力气去处理了。 腰间的长剑触地,发出轻微咔嗒声响。 云谏缓了良久,才侧手抚过剑柄上的雕刻纹路,再呼吸时心脏也在隐隐作痛。 ……她大概会很伤心。 他掀起眼帘,看了看面前这片摸索了一日都走不出去的暗林,终是疲乏又自嘲地笑了下。 怪不得。 怪不得他合不上那两道该死的卦语。 云谏沉默地闭上眼。 走马灯似的,脑海里光影轮转起伏。 他看见她坐在蒙西望塔的城墙上,穿着那身娇妍红裙对他说“有些喜欢”……看见她倚在他的臂弯里,枕着幽野山洞的干草茅堆,说着“两情相悦”…… 他还能看见她跪在公主庙里的虔心祈愿,在葱郁草场给他递来青瓷药瓶,还有在钟塔平檐上的璀璨花灯…… 云谏想起一次次与她十指相扣时,交融的呼吸与体温。 他曾经有许多时刻,以为自己赢过了所谓的天命。 原来到头来,只是叫她伤心一场。 人死之前,走马灯真是真实啊…… 他甚至都听见了她的哭腔,但不是他喜欢的那种,眼下她的哭声只令他一阵阵揪心。 “云谏……” 微凉的指尖抬起了他的脸,擦去他唇边颊侧的血痕。 云谏微怔着,脸边的温感又倏尔离去。 他生怕幻觉就此破灭,轻屏着呼吸抬起眼帘。 柔软的浅色裙摆铺散在他的身侧,少女一双桃花眼含满了泪,低头翻弄她身边的箱子,捧出一堆瓶瓶罐罐来。 她将一盏光芒温暖的明灯放在二人周围,循着他身上的血迹,用剪子剪开他的衣衫。 伤口被蘸水擦拭,洒上药粉,清凉的刺痛感分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