阴云密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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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舍又磕出一支香烟。 她方才对着箱子发呆时,是在筛选着可能的“慈善家”?她望向窗外空荡的街道时,那小脑袋里是不是有一丝不习惯?为什么今天那个“不祥的影子“竟然缺席了? 香烟终于被送至薄唇边,他没点燃,只是用牙齿轻轻咬住滤嘴,仿佛在品尝着这一刻的某些独特滋味。 怀表指向晚间巡游的时刻,窗内剪影顿了一下,然后飞快抬头看向窗外。 君舍的嘴角难以自抑地弯起一个弧度。 一个原本该准时出现的阴影突然的缺席,反会让她更加注意。 这聪明的小兔,已经潜意识里,把我的消失与这些馈赠联系起来了吗?还是说,棕色眼眸在暗处闪着幽光,她仅仅是在寻找…我本身? 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愉悦。 他该对着老友的照片忏悔的,这些想法似乎违背了他所应恪守的“朋友道义”,却像最醇厚的白兰地,香气诡谲,引诱人细细咂摸。 棕发男人终于点燃了那支香烟,深深吸了一口,烟雾像一层薄纱,模糊了那片由他亲手修复的灯火。 他开始习惯性地等待,等待她完成睡前仪式——整理书桌,检查门窗锁好,最后熄掉台灯,像最耐心的饲养员,记录着小兔所有的习性。 她的作息规律得近乎有刻板,仿佛生怕行差踏错,就会惹到什么不该惹的存在,这乖顺在当今的巴黎显得如此不合时宜,却又如此...别具风味。 在乱局中竭力维持秩序的小兔。 作为克莱恩的同窗,他该尊重这份秩序,但此刻,喉间的尼古丁与某种灼热的冲动交织,让他忍不住想,如果打破这份秩序会怎样?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,震得指间烟灰簌簌落下。 当二楼终于陷入黑暗时,君舍才慢条斯理摇上车窗。 麦克斯的指节在方向盘上无意识收紧。 后视镜里,长官大半张脸都浸在阴影里,唯有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,格外难以捉摸,那神态,活像一头假寐后正在梳理思绪的兽。 “长,长官,我们…” “明天早上还过来吗?”他习惯了在三个固定时间点穿梭于这条街道,像上紧发条的钟,今天这样长时间的潜伏,让他有些不适应。 就在麦克斯以为长官已经阖眼睡去的时候,那个裹着鼻音的声音飘来,如同夜风拂过蛛网。 “来,为什么不呢?” 轻得像自言自语,又渗了丝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笑意。 总得给她点提示,不是吗?让她去联想,去猜测。就像在迷宫里抽走一块路标,观察小兔是否会茫然失措,再放回去,看她会否凭某种微妙直觉。摸索出正确方向。 那将是对他的最佳奖赏。 “开车”他懒懒叩了叩车窗。 车辆启动,苏醒的猛兽舒展了身躯跃入巷道。 —————— 洛塔尔对他的辖区满意极了。 阳光好的时候,他会眯着眼,看梧桐树叶摇曳的样子,像极了故乡的栗子树,他会在珍珠小姐需要搬东西时,尽可能快地冲上去帮忙,就连配给问题,都有从天而降的好心人给解决了。 一切都很完美,除了那辆黑色轿车,那原本对他来说,不过是个布谷鸟钟,直到周四那晚。 或许是因为刺眼的新路灯,老人决定穿过街心花园绕点远路,路过小喷泉时,他习惯性望向对面的栗子树,然后,整个人僵住了。 黑轿车没和往常那样驶过去,它滑到树影下,熄了火,就这么趴伏在那里。 空气中飘来一丝只有米勒少校才抽得起的那种,上等烟草味。 老人看不清车内,但那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的剪影,自然而然就散发着一种权威,他卑微盼望着,这大长官只是临时等人。 半小时过去了,那辆车依旧纹丝不动 洛塔尔只觉得后背发凉,那车窗后仿佛有一双眼睛正检阅着什么,是在看他有没有渎职?站姿是否标准,还是…他不自觉瞟向方才还亮着灯的二楼。 珍珠小姐刚刚睡下了。 终于,就在他颤抖着朝着那车迈出第一步时,那黑色巨兽幽灵般滑入车流,消失了。 洛塔尔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,长舒了口气,转念一想,隔那么远,这街上住了那么多人,指不定在看谁?说不定,只是大长官下班,想找个安静地方打个盹抽根烟? 还是不要一惊一乍,平白吓到小姐的好。 —————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滑过去。俞琬渐渐摸索出了与那辆黑色轿车共处,又或者说无声对抗的方式。 这种对抗,在白天里尤为娴熟些。 清晨,她会放慢浇花的动作,让自己看上去更从容些,傍晚,即使那扰人的反光直直晃过手腕,她写病历的笔也停都不停,包扎的指法比原来更平稳,最多,只有睫毛会轻轻颤一下。 或许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,她没胆量去探寻那个大人物到底是谁,也抱着丝侥幸,只要不理它,当它不存在,过好自己的生活,或许哪一天它就会和当初自动出现一样,又自动消失了。 女孩不知道,这种刻意维持的放松,落到某个人眼里,反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察觉到猎鹰盘旋的小兔了。毛茸茸的,竖起耳朵,原地不动,用极致的静止来伪装强大,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骗过那双高处掠食的眼睛。 而当夜幕降临,喧嚣褪去,她独自一人,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,一种悚然之感便会悄悄攫住她。 有时,她会不自觉回头,可看到的只有自己映在玻璃上的,惊惶的脸。 她开始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。 梦里永远弥漫着黑森林里的浓雾,一双深色眼睛悬在远处,长明灯似的,她在那灯下行走。有时赤脚踩在开满小花的草地上,有时被困在无尽回廊里,那双眼睛始终带着一种嘲弄和耐心,总像在等她自己走过去。 有时,是不疾不徐的脚步声,永远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,她跑,它便加快;她停,它也停。 惊醒时总在午夜,窗外传来轮胎碾过水洼的声响,轻得像幻觉,又像谁的暗处叹息。 直到某个暴雨夜,她梦见自己推开窗,窗外竟是无边无际的墨色海洋,那辆轿车像哥特小说里的幽灵船漂在浪尖,而车窗后,是个望远镜在反光,直直所准了她。 黑暗里,女孩骤然睁开双眼,心脏狂跳不止,她抱着膝蜷在床角,梦魇余威未散,她总觉得窗帘缝隙外,真有一道目光在落在她身上,透着夜的微凉。 她尝试自我开解这种不舒服。 “一定是上周那本《修道院幽灵》看得太入迷了,留下后遗症了。” “新换的路灯太亮了,所以才会梦到眼睛。” 女孩把克莱恩的旧军装捞进被窝里去,抱住用力嗅了嗅,那里像还真留着一丝他的雪松香,这让她失序的心跳稍稍平复一些。 这时,窗外传来树枝刮擦玻璃的声响,她蓦然僵住,数着心跳等了足足十秒,才确认那只是夜风在作祟。 明天就去买一块最厚实的绿绒布,女孩暗自下决心,把窗帘换掉,这样就可以隔绝外面路灯的光了,这么想着,那绷紧的小身体才瘫软了些。 女孩像受惊小兔躲进洞穴似的,把自己全部埋进被子里,让那旧军装的气息彻底包裹住自己,最近只是压力太大了,她对自己说。 她比原来更想克莱恩了。 索性也睡不着了,她便就着路灯透进的光,摸索着打开床头小盒子,里面是克莱恩的信。 他的信,和他的人一样克制又冷静,可俞琬把那一行行字当成加密电报那么去读,便总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些别的东西来。 他说“驻地转移”,她便猜出是战况激烈,防线被迫后撤;他说“通讯可能偶有延迟”,这往往意味着盟军又发起了大规模进攻。 他说“天气恶劣”,她眼前浮现的便是诺曼底阴雨连绵下,他与他的坦克深陷泥潭的景象。 战事不容乐观,她读出来了,可又必须装作自己读不懂。 每次收到信,看到邮戳地点又往南撤一点,心就会揪紧一分,最近一封信的抵达时间,比往常足足晚了四天,这四天里,她总要很久才能睡着。 那封信,笔迹也比以往潦草,边上还沾着几滴锈褐色,那不是墨迹,是血。 他写字时又受伤了。 “我挚爱的W,”女孩每次读到,耳垂都会发红,克莱恩不知怎的,最近总这样称呼她。 “指挥部搬到了临时帐篷里,这里挤满了才下战场的我的士兵们,你要是见了他们,可能会被他们的样子吓晕倒的….. ”她勉强牵起嘴角,说不定他自己也胡子拉碴,满身硝烟味,还偏要埋汰他的战友们。 “柏林前天又空降了枚金质近战勋章…” 看到此处,俞琬指尖发起颤来,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,昨天那个失去右臂的中尉说,这种勋章只授予参与过五次以上近身肉搏的军人。 信纸被紧紧按在胸口,却止不住那越来越快的心跳。 她晓得,五百公里的直线距离,在地图上不过一掌之隔,中间却横亘着一个不知终局的战争,圣马丁街的德军公寓,如今几乎都空了。 而对她来说,巴黎这里,一样乌云密布。 叔叔的归期遥遥无命,巴黎的联络网失去了主心骨,前几天,组织里负责搞爆破的行动组成员小周来“看耳鸣”的时候,压低声音带来个口信。 “我感觉…在码头被人跟了,甩掉了,不确定是不是,也不确定是谁。” 只是个影子,不高不矮,看走路方式像军人,判断不出任何信息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