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唐华彩 第274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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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白开口道:“圣人,此事错在我。是我心血来潮带王将军到教坊选角,也是我看不过教坊女子的遭遇,方让王将军帮她们一把。” “是何遭遇让你激愤至此。” “请圣人询问张四娘便可知晓……” 待李隆基招过张四娘与魏二娘,目光一凝,态度又有了变化。 他先是觉得张四娘面熟,之后忽然想起来了,难怪苏五奴的名字耳熟,原来是前些年上元节表演走绳的一百戏艺人。 当时张四娘是左教坊选出登台献舞者之一,苏五奴一见便着了迷,请旨赐婚,李隆基一高兴便答应了,此后便忘了他们。 “再相见已是物是人非啊,你过得不好吗?”李隆基待人其实颇好,放柔了语气向张四娘问道。 “奴家……” 张四娘不知如何回答。 她当年就嫌苏五奴形容猥琐,不愿嫁,婚后过得更是惨不忍睹。却不敢说圣人随意一句赐婚就毁了自己一生。 “放心大胆地说!”李隆基板着脸道:“你是教坊弟子,便是朕的弟子,谁欺辱你,朕为你作主!” 他抬手一指,指过王忠嗣、王准、韦会、贾昌、薛白,甚至李龟年。 “是,是……”张四娘看向王忠嗣,泪如雨下,泣声道:“韦郎是其中之一,他看上了奴家,为逼奴家委身于他,带苏五奴去赌,使之倾家荡产,迫奴家随了他……” 有王忠嗣这么个大将军摆在那,她胆子大了不少,敢说出真相。 “你这娼妇!”韦会惊怒,吓得一个激灵,指着张四娘道:“分明是你勾引我,我待你体贴备至,你竟说出这种话来?!” 高力士得了李隆基的眼色,上前,一巴掌摔在韦会脸上。 “啪。” 这便是圣人说的“朕为你作主”,这外甥敢碰圣人的弟子,敢碰圣人赐婚的女子。 不过,也就到此为止了,外甥毕竟是外甥。 李隆基又转向魏二娘,见这女子样貌丑陋,举止粗鄙,不由问道:“你是何人?” “回圣人,奴家是左教坊的乐伎。” “咳咳咳……” 李隆基正好在饮酒,被呛了一下,吓得周围的宦官们大惊失色。 “无妨……咳咳,既是乐伎,给朕唱支曲,便唱薛白的《蝶恋花》。” “回圣人,奴家不会。” “那便唱你会唱的。” “喏。上邪!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……” “够了,不必唱了。” 李隆基脸一沉,拿出年初与小婢春草聊天时的耐心,问道:“你是如何被选为左教坊乐伎的?” “奴家身价低。”魏二娘道:“教坊买奴没花钱,用来凑数的。” “何谓凑数?” “凑够了教坊的人数,教坊使就有赏赐,还可以让我们去表演挣钱,漂亮可以去卖身魏二娘心直口快,一开口就停不下来。” 圣人只要问,她就讲,将从小到大在教坊的见闻全都抖落了出来。 “判官与我说的,谁嫌我唱得难听,我大可骂他,教坊管的是宫廷礼乐,好听不好听也是宫廷礼乐。” “左教坊每年只排一出曲目,因为圣人圈选时只会勾新曲,所以用一支曲目列不同的名字,我当然知道,因为刘五娘连着三年送钱给教坊使,从未被选中过,而每年中选的都是一直在排演的曲子,刘五娘气不过,拿钗子捅了自己的喉咙……” 魏二娘说到后来,像是黄河泄堤一般,堵都堵不住,偶尔还冒出一两个脏字。 李隆基很震惊。 他不能相信,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教坊如今成了这个样子。于是转头看向王忠嗣,心想是这个王忠嗣故意栽赃。 然而,王忠嗣、王准、韦会……每个人都很茫然,显然都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。 原本只是双方的打闹冲突,最后却演变成了一个丑乐伎揭露教坊。 这次,王忠嗣竟是直接请罪,道:“臣有罪,御下无方,使魏二在御前口出狂言,请圣人责罚。” 李隆基不觉得他有什么罪。 王忠嗣很好,哪怕要强抢女子来自污,也恪守了底线,选了张四娘、魏二娘这两个一看就不是准备给圣人的。 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孝心有嘉。 王准、韦会这些人有错,但不是什么大李隆基最后看向了薛白。 因为发现薛白是所有人当中脸色最平静的一个,若是有人指使这丑乐伎举报,一定又是这小子。 但,其实这种事根本不需要人指使,教坊的问题根本是摆在明面上的,只不过所有人都在其中得利,没人揭破。 “禀圣人。” 薛白见李隆基目光看来,没有表演什么错…… 惊诧、无辜,坦然行礼,应道:“我昨日到教坊,所见情形确是如此,已糜烂不堪。” 这次,他还真没使什么奸计。 只是把一些真实的东西摆在这个皇帝面前,王忠嗣是什么样,教坊是什么样。 所谓千古明君,文治武功鼎盛,不容任何人忤逆,若谁觉得圣人有错,就是谁要谋逆。 那不妨就从这个圣人最有兴趣的小小的教坊来看看,当权贵食人、有才之士上进无门、规矩崩坏、矛盾丛生……他到底有没有错? 到底是王忠嗣终日心怀怨怼,还是有些人太过刚愎自用? 第167章 盛宴倒 右相府。 李林甫安排了几个幕僚,正在与王缺、安禄山谈论王忠嗣一事。 “右相放心,若不提王忠嗣自污,则是狂悖无礼;若提,则是心机深重。” “此等雕虫小技,着实无用,即使圣人对其改观,不过是改观一点半点,四镇节度使之职,却是必罢的。” “小人评价此举唯‘幼稚’二字,薛白一黄口小儿,能出什么样的好主意?” “比起黄口小儿,王忠嗣更糟,这是块臭石头啊。” “哈哈哈……” 众人朗笑,幕僚们这些话,都是用来给王锚、安禄山增加信心,让他们狠狠地撕咬王忠嗣的。 不多时,圣人却是召李林甫入宫觐见,而非召王、安禄山。 “为何如此?案子虽小,不论赏王忠嗣兵部尚书,或是罪他而罢四镇节度使,总该论是非曲直。” “圣谕只召右相入宫。” “想必是有结果了,要与右相商议四镇节度使的人选。” 安禄山一听,恨不得立即扑上前,再讨好讨好右相,但被李林甫抬手止住了。 “尔等且散了吧,静待消息。” “喏。” 安禄山恭敬到有些夸张地行了一礼,心想即使拿不到河东节度使一职,先把王忠嗣罢了才好插手。 兴庆宫外,王准竟然揍了韦会一顿。 “谁说我与你这蠢材是一路的?我告王忠嗣,你也告他,就以为是我朋友了?你算什么东西?!” 王准是真心不觉得韦会算什么人物,圣人的外甥多到记不清,哪里比得上他阿爷能为圣人办事,他能陪圣人斗鸡。 他揍了韦会,当着赶过来的宦官了一口,骂道:“我到教坊听曲,你他娘非得去嫖,闹出这么大的事,尻!” 杜五郎在宫外接了薛白,恰看到这一幕! 感慨道:“王准好狂。” 颜季明答道:“洗清干系罢了。” “那他还挺聪明的。” “这种只是小聪明。” “我们呢?”杜五郎道:“我打听过了,这案子怕是得在大理寺审……” 他话音未了,王忠嗣已驱马而去,不仅身后亲兵动作利落,那魏二娘居然也会骑马,载着张四娘跟上,扬尘而去,看得他目瞪口呆。 “这,案子就结了?” 颜季明如今比薛白对杜五郎有耐心,应道:“你想想石堡城死了多少人,这又是什么案子。” 薛白道:“没关系,下次再带王将军一起玩。” 这是他的一个笑话,可惜颜家兄弟与杜五郎都不觉得好笑。 离开宫门前,薛白恰好见到李林甫来了,可惜,李林甫急着入宫谋四镇节度使之职,没有看到他。 李林甫一路到了南熏殿,却没有见到王忠嗣、薛白等人,唯见李隆基脸色沉郁地坐在御榻上,既不赏歌舞,也没有美人陪侍。 他已有许多年未见过圣人如此严肃,不由心中一凛,猜想莫非是要杀王忠嗣? “老臣给圣人请安……” “十郎可知朕的教坊使是何人?” 李林甫微有些诧异,答道:“唐纬,也是服侍圣人多年的老内官了。” “他终日不声不响,朕竟一直以为他擅音律,今日才知他在坊间闹了笑话,指笛窍考伶人‘何者是《浣溪纱》孔笼?’可笑至极。” “回圣人话,偶尔难免有疏忽,臣也曾老眼昏花读错过字。” “教坊使不通音律,丢的是圣人的颜面!” 李隆基勃然大怒,拂袖扫掉御案前的杯盘,叱道:“你知不知教坊成了何样?!五千人,每年只拿二三十人糊弄朕,余者,或滥竽充数,或充为娼妓,将朕当做什么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