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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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。”他摇了摇头。 想着他到底是朝中大儒教出来的子弟,满口之乎者也,她的兄长们都有刺青,可威风了。她不屑地努努嘴,却听他又犹疑开口。 “但,若是要刺青,只在此处……”少年顾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轻声道,“我阿爹这里,纹了我阿娘的闺名。” 沈今鸾回过神来。时隔多年,她才明白少年的意思。 我的身体属于我的父母,但我的心,只属于心上人。 那么,少时的顾昔潮会不会也效仿他的父亲,将心上人的名字纹在了心口? 一瞬一念,帐中的帘幕忽被一阵风微微吹动。 虚空的魂魄游移,倏然之间已来到了帘幕的另一侧。 顾昔潮闭着眼,似是睡着了。昼夜奔波,他眼下泛起微微的青黑,连疲态都是收敛着的。 炉火熄灭,烟气尚在缭绕,朦胧了他的面容。 风吹帘动,男人的胸膛微微起伏,敞开的衣襟随之颤动,又垂落下去几寸。 鬼魂悄无声息地走近,透光的衣摆如涟漪般散开,拂过他松下来的臂弯。 一双透明的手缓缓触及了衣襟的边缘。 第26章 新娘 沈今鸾虽为鬼魂, 也莫名羞赧起来。 只因,此时此地的顾昔潮和少时那一会儿全然不一样了,男人胸膛结实温热, 线条起伏如刀刻,肌肉紧绷如弓弦。 更不必说,对于她冰冷的魂魄而言还近乎炽烫。 但,对于他那位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心上人, 这份好奇胜过了忐忑之心。 衣襟被阴风缓缓拂开, 沈今鸾看到了衣襟底下的胸膛, 瞳仁一点点睁大,伸出的手竟抖了一抖, 正想要完全拨开看个清楚。 头顶冷不丁传来一声: “娘娘要做什么?” 她一抬眸,便撞入一道暗昧的目光里。 男人已起身敛了衣襟,两侧严密拢起, 在喉间交错, 全然遮住了胸口,一双黑眸正定定地看着她。 顾昔潮竟像是在假寐。 而她,倒像是做贼被捉个正着似的。 “没做什么。”沈今鸾五指收拢在掌心, 故作拂了拂袖口, 避开他幽深的目光, “我不过担心你毒发身亡。你那四叔可说了, 毒发之时会从全身溃烂开始, 以免误了我找尸骨。” 顾昔潮手臂肌肉贲张,鬓边沁出了细密的汗,声音依旧沉稳有力: “君臣有别。娘娘如此, 于礼不合。” 沈今鸾气笑了,自己都做了鬼, 顾昔潮竟还在意所谓的礼法,还要拿这礼法来压她一头。 她旁若无人,轻挑地看着他,没头没尾地突然问道: “我死后十年,北疆可有争战?” 顾昔潮闭眼,道: “除云州未定,未有争战。” 沈今鸾面色微沉,忍不住道: “那你身上,何来那么多箭孔刀伤?” 方才她探他胸口,本想找到一处纹着心上人名字的刺青。 却没想到,她看到的,却是密密麻麻的刺青和伤疤。 半袒的胸前如山河磅礴,起伏之间,遍布数道凶厉伤疤,每一道,都像是大地上的裂壑,深浅纵横。 从前顾昔潮少年将军南征北战,身上常有刀伤,当年她还曾为他上过药。这些是他来北疆后她没见过的新伤,竟还纹了墨黑的刺青。 不知是刺青遮掩伤疤,还是伤疤掩盖了刺青,满胸狰狞如青龙盘踞,张牙舞爪。 就算曾经纹过心上人的名字,也被伤疤刺青遮掩,难以得见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顾昔潮自小由大儒教导,自伤属于大逆不道,他怎会离经叛道至如此地步? “不过就是些伤口,有什么好遮掩的?”她不解,双手抱臂看了他好一会儿,从前又不是没见过。 顾昔潮又紧了紧衣襟。 “怕吓着你。”他若无其事,微阖双眸,平淡地道,“娘娘是在关心臣,还是觉得解恨。我今日下场,不正如娘娘所愿?” 沈今鸾故意嫌弃,瞥了瞥他衣襟上破旧的抽丝,大失所望一般地,摇摇头道: “我只是没想到,十年不见,你竟会混成这副模样。” 顾昔潮回头轻扫她一眼,淡淡道: “纵使我混得这般不堪,你不还得求我帮忙?” “你!……”沈今鸾无言地别过头去,气笑了,“确实不堪,若不是我,你这毒发作也无人可救。” 她瞧着他发白的面容,淡青的唇色,皱眉道: “不会还没到歧山部,你就毒发不行了吧?” “还死不了。”顾昔潮看着她,眸光没有平日锐利,“你我之约,我必会达成。我或伤或死,不必娘娘费心。” 她拂袖回到纸人里,卧在榻上,背朝着他,冷声道: “这一回,顾大将军最好说到做到。” 晃动的垂帘渐渐静止下来,两侧也都再也没传来声响, 顾昔潮低着头,鬓边一绺散乱的银丝垂落下来,在紧紧拢起的襟口处拂动。 方才,她指尖微凉的余温,经由胸口泛过他的四肢百骸,犹在震荡。 他闭了眼,微一颔首,只一起念,那一处胸口又绷起来,如烈火燎原。 …… 翌日,沈今鸾醒来的时候,纸人背后又被贴上了黄符,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。 顾昔潮整装待发,将亲兵留在羌王部中传递消息,自己则备下水囊粮秣,独身前往西北深山之中的歧山部。 “顾九!等等!” 一声粗声粗气的喊叫传来。 沈今鸾循声回头,只见邑都骑着高头骏马,一身赤红便装,正从远处跃马奔来。他下了马,一脸傲气地双手抱臂,对顾昔潮道: “首领命我带你去歧山部。那地方可不比我们这儿,没有我,就凭你自己是进不去的。” 他向外跨出一步,露出身后一队人马。马队上的男人们身材壮硕,一看就是好手,各个穿赤色胡袍,戴大红额饰,腰间配刀,刀柄上还系着五彩的绸带。 见顾昔潮皱眉,他昂起胸脯,道: “正巧,今日是我们这儿的抢婚,带你长长见识。” 邑都神气地向顾昔潮解释抢婚这一羌人的习俗。 羌族游牧为生,女子稀少,人丁不易,从前部落之间有抢夺别部的女子成婚的传统。 自上任老羌王一统零散的羌族各部,抢婚已演变为一种结亲的形式。定情的男女约定日子,女方家中会将新娘蒙上红盖头,藏在锁好的木箱之中。 男方则带着精壮男子到女方家中迎亲,佯装抢夺木箱带回自己帐中,就算抢亲成了,两人便可结为夫妻。 “歧山部一向排外,若非有大事,外人不得踏足。你一个外族人,更是不会放你进去的。恰好近日我表弟莽机要娶歧山部的哈娜,你混在我们的队伍里,就能进入歧山部。” 沈今鸾从顾昔潮背后探出头来,果真看到一群羌族壮士簇拥着一名红衣青年。 新郎莽机身材高挺,生得俊眉修目,他的马头上系着一大朵红绸,满面红光。 莽机右拳拍了拍左肩,朝着顾昔潮行礼,激动地道: “抢婚当然是人越多越好,图个喜庆热闹!能有您这样的勇士参加我的婚礼,是我的荣幸。” 邑都将一团羌族服制的红袍丢到顾昔潮怀中,道: “喏,和我们一道穿上吧,吉时到了,我们可要启程了。” 顾昔潮看着红衣迟疑片刻,最后还是接了过来,转身跟着同行的羌人一并换衣。 少见他只能吃瘪的样子,纸人里的沈今鸾在马上忍不住抿嘴笑了笑。 过了一会儿,换完大红服饰的羌族青年们依次都出来了。她不由延颈眺望,只见最后一抹高挑清瘦的红,正从帐中大步走出来。 一看到他,沈今鸾止住了笑。 顾昔潮浓墨般的眉眼,与一身红正是相映相衬。鬓边随风扬起的一绺白发,即便笼罩在热烈的赤色之中,都不减的清冷疏离。 这是她死后第二次见他穿红。 上一回,是他在赵氏祖宅前,当着蓟县所有人的面,与她一个破烂纸人拜了堂,成了亲。 自从她知晓,顾昔潮是从见她的第一眼就能看见她的魂魄,她至今没想明白,赵氏祖宅前那么多鬼娘子,为什么他偏偏挑了她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仇敌来拜堂。 沈今鸾看得有几分怔忪,顾昔潮已一跃上了马背。 红袍拂过纸人的身侧,活人身上独有的热感覆了上来,沈今鸾一时如惊弓之鸟,闷声不语,干脆闭目养神。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歧山部。 一道山岭横绝天际,山脚下林深从密。雪水化作的河流已有解冻,一小丛流水悄无声息地流过马蹄踏处。 沿着河流来到歧山部,已是暮色沉沉。 夜幕下,一排火杖倒斜在一侧,只有一二根还燃着幽幽的火焰,像是无人打理。细看那火杖上的木材像是被虫蚁噬穿了,只剩骨架,血肉全无。 中间还高悬着几张红漆绿料涂抹的狰狞鬼脸,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,浮在半空中好像死水里的几片绿藻,风一吹就来回四散。 零星的毡帐在幽暗中散落排开,林间斑驳的树影照得洁白的帐子都显得幽郁。 整个歧山部,荒无人烟,偶有从帐中探出张望的人影,见他们走近也很快闭阖了门帘避开,不再露面,避而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