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

    打习无争的电话，对面无人接听。

    时野一路狂奔到校门口，停了片刻，径直朝她平时等公车的方向走。刚要穿过马路，看到路口斑马线处有辆黄色的电瓶车，他正要追上去，红灯转绿，电瓶车骑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师傅，跟上前面那辆电瓶车，黄色那个，对，那个女孩骑着的。”时野快速拦了辆出租车，一边关车门一边叮嘱司机。

    司机表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“我同学。”时野盯着前方顺口解释了句。

    “哦，要追人家啊？”师傅脸上露出些看小孩胡闹的宽容微笑，发动车子。

    时野下意识想否认，随即一想，现在自己不就是追在习无争后面吗？这司机说话还挺会用双关。

    他含混地应了声：“跟上就行，麻烦你。”

    电瓶车速度有限，出租车没有特意开快，也很快就追了上去。

    “在这儿停？还是到前面路口停？”司机问。

    时野隔着车玻璃看着习无争的背影：“先别停了，到停的时候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司机又看了眼时野。

    时野没有理会。

    他好几天没看到习无争了。上次见面还是他硬把她拽进试衣间，他说了糟糕的话，她冷着脸推门而去。刚才得知她和邵岩之间什么事都没有，他恨不得下一秒就看到她，可现在真看到人，反倒生出些怯。

    她那么认真几乎可以说是有些较真的人，脾气又犟，一定被他气坏了。

    习无争车子骑得很稳，脊背挺直，目视前方。她校服外面套了件浅蓝色的羽绒服，在因为阴天显得灰扑扑的冬日街头看起来又软又干净。

    又遇红灯，她停下车子，转头看了眼街旁店铺门口摆出来的圣诞树，抬起手拢在嘴边哈了口气。

    不怪司机师傅眼神奇怪，时野也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很像跟踪狂，隔着车玻璃一错不错盯着她背影的样子可以说有些变态。

    在小区所在的路口，时野付钱下了车子。

    走进小区门口，他站在单元楼门前，看着习无争去车棚停车。

    女孩锁好车子，拿起黑色的书包背在肩上，转身向这边走过来。看到时野，她表情明显一愣。

    鼻头冻得有些发红，嘴唇的颜色却反而有些浅，一双眼睛仍是黑黑亮亮，让人很想先伸手遮住才敢说出道歉的话。

    时野在心里酝酿着措辞。

    习无争却忽然笑了，朝着他的方向走来。

    时野心里一松，鼻子都酸了一下。

    习无争绕过他叫了声外婆，接过后面老人手里拎着的菜。

    老人头发花白，身形看起来有些瘦弱，但气质温婉，精神头也不错。

    习无争把外婆手里的东西大半抢过来拎着，从时野身旁走过，和老人絮絮说着什么进了单元楼。

    像完全没看见他一样。

    习无争不理他了。

    电话不接，消息不回，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刚知道误会了她时，时野担心她会生气会发火，现在却在盼着她生气、发火，哪怕骂他掐他，也比这样完全不理他强。

    在学校里堵不到人，又不能直接去家里找她。周六晚上，时野去习无争打工的奶茶店等她。

    一起上班的女同事认出了时野，不时抬头看他。习无争全无反应，按部就班地接待、制作奶茶、打包、收钱、洗刷。

    时野站在门口看着她，一时间有些怀疑是不是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，这段时间的往来包括那些拥抱、亲吻、赤身缠绵的画面和一次次的高潮都只发生在他的脑子里。

    算了吧。他对自己说。要不，就这么算了。

    本就只是欲望作祟的临时起意，还想天长日久搞下去不成。在形成习惯之前结束，很快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
    时野转身朝外走。

    “您稍等……”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    时野不由停了下。

    奶茶店打烊，习无争拿出钥匙走到电瓶车旁。

    “习无争，你再生气好歹也要跟我说句话吧？”靠墙站着的男孩走过来。

    习无争怔了一瞬，插好钥匙，伸手推车子。

    时野上前一步，按住车把：“一句话都不行吗？”

    女孩没有抬头，他看不到她完整的表情。他定定凝视着她，在她身上寻找能够让他呼吸顺畅、心跳重新变得稳定的线索。

    习无争嘴唇微微开启又合上，浓密的睫毛上下轻轻颤动。

    时野屏住呼吸，等待着她的回应。

    “别来找……”

    时野胸口一滞，他着急地按住她的手：“我那天在学校碰到邵岩从你们教学楼出来，他说是找他女朋友去了。后来我听人说他到处跟人说有女朋友了，听他们形容的我觉得有点像你，之后我问你和谁见面，你说是初中同学，我又碰巧看到你和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来找我了。”习无争抽出自己的手。

    时野看着她，胸口剧烈起伏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说让我跟你说句话吗？我说：别再来找我了。”习无争抬起头。

    时野脸色冷下来。他忽然有点恨她，恨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，好像没事人一样。

    “我已经跟你道过很多次歉了，你到底还要……”时野一把拉住她。

    “道过歉，就代表没发生过吗？”

    时野一愣。

    “只要道歉，被道歉的人就一定要接受吗？”

    时野手掌一松。

    是啊。道歉不代表说出的话、做过的事就不存在，也没有人规定道歉就一定要被接受，道歉的人就该得到谅解。

    该问清楚的时候不问，现在对方给出了明确的态度，该听的时候他又不听。他到底在干什么？他来这里干嘛？

    时野松开手。

    习无争眼眸轻颤，眼角好像有些发红。

    时野下意识又伸出手。

    习无争迅速低下头，躲开他的触碰，骑上车子离开了。

    周五，有雾。

    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了整个世界，一直到中午，暗淡的太阳才勉强露了个面，又很快消失。未到黄昏，雾气重新弥漫，城市再次浸泡在浓雾中。

    习无争从单元楼出来，丢完垃圾，向小区保安室旁边的椅子上看去。

    雾太厚，能见度很低。

    习无争向前走了一段。

    椅子上没有人，她松了口气。又向前走出几步，猝然看到不远处雾色中的身影，习无争心里几乎有些绝望。

    大雾天，又冷，看门的老人没有出来。时野蹲在门卫室靠里的石子路旁边，倒不是一个人，旁边还蹲着一只毛色杂乱的小狗。

    狗是两三年前出现在这个小区的。不知道是被小区住户遗弃，还是从外面跑来的，靠着垃圾桶里的食物度日。后来，保安室的大爷用纸箱子给它搭了个简陋的窝，又有人贡献了家里小孩不用的褥子，好心的邻居也会不时拿食物投喂。

    习无争晚上出来时，经常会带些切好的水果或煮好的鸡肉给小狗打打牙祭。

    她摸着口袋里切好的水果片，看了看时野，还是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掏出保鲜袋铺在小狗面前，把另一只保鲜袋装着的苹果片倒在上面。小狗哼了两声，低头吃起来。

    “刚才我给它喂过肉了，幸好你带的是水果。”时野说。

    仿佛是邻居间的寻常闲聊。

    习无争没有回应，时野也没再搭话。

    一时间，只有小狗舔食和咀嚼苹果的声音。

    习无争把保鲜袋攥在手里，手指紧了又松，她抬起头，刚要开口，时野先说话了。

    “外面冷，你先上去吧，它吃完了我把袋子丢垃圾桶。”

    习无争怔了怔：“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我等会就走。”

    “你回去，现在就走。”习无争抬头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习无争，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来这里干嘛啊？你快回去吧。”习无争气息有点喘，语气越发急切。

    时野想看清楚她的表情，她却迅速低下头去。

    他来这里干嘛？时野自己也说不清楚。这几天他都快和小区看门的大爷混熟了，狗看到他也不叫了，可今天还是习无争第一次和他说话。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干嘛，可能闲着没事，可能于心有愧，可能贼心不死还惦记着她的身体，也可能就为了能看她一眼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来逼你接受我的道歉的……”他轻声解释。

    习无争看着自己的脚尖，紧紧咬住下唇内侧一点肉。

    她不想告诉他，也不能告诉他：其实他不需要她的谅解，她也不需要他的道歉。令她难受的并非误会也不是那句话本身，而是她自己也看不清楚的失望，是那些还未成形便破灭的希冀。破灭令她心口堵得喘不过气，希冀同样令她恐惧。

    她本来已经强行压下去了，她已经下定决心停止了，她有足够的自制力，她能管得住自己。可他又出现在她面前，他不肯放过她。那希冀仿佛是他种在她心里的蛊，他来一次，就膨胀一点；她见他一次，理智和意志便又被蚕食掉一片。

    “你走行不行啊？”她站起身来，语气急促，声音中甚至带了点哀求。

    “好，我走，你别着急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走啊……”习无争低着头，上前推他。脚下一绊，她趔趄了一下。

    时野伸手扶住她，慌乱中两人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习无争抬脚后退。

    时野手臂一紧，把她拉进怀里。

    四周浓雾厚重，一米之外的事物都看不清，世界仿佛浓缩在这一米见方的空间之内。

    感知被放大，鼓噪的心腔仿佛一下下击打着耳膜，震耳欲聋，时野脑子一时间有些发蒙。

    身体比理智反应更直接，他发现自己下身有了反应，在冷的一张口就会吐出一片白雾的冬夜里，挨着被冻得冰凉的外套，他仅因为她的靠近，因为不小心搔到他脖子上的柔软发丝和她略显急促的温热吐息，硬了。

    “习无争……”他圈紧她的腰，低头找寻她的嘴唇。

    “唔……”习无争用力推开他，后退几步。

    她定定看了他几秒，转身跑开了。

    “呜汪……汪……”吃完了苹果的小狗看看离开的背影，又看看站在自己旁边的人，叫了两声。

    好歹是一起蹲了大半天的交情，不好让小狗的话掉在地上。时野顿了片刻，弯腰捡起地上的保鲜袋：“没事，跟你没关系。我走了啊，明天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