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唐华彩 第712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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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话间,薛白从黑暗中走了出来,脚步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。 “公辅方才与杨光翙达成默契了?任杨国忠平息事态,请东宫出面主张追查此案。” “我是说,杨国忠软弱,我们只好请求东宫。” 这两句话结果相同,给人的感受却天差地别。 薛白只是敲打一下元载而已,道:“是我小人之心,失言了。我认为行刺王节帅之主谋,必是安禄山,方才那名俘虏或可为人证。” “他未必会招供啊,这些凶徒完全扮作了南诏蛮夷。贸然指证安禄山,恐让圣人不喜。”元载先是提出了顾虑,又道:“但我可劝太子出面,到时薛郎可试试审问那俘虏。” “好。” 薛白很快就接受了元载的提议。 回程的路上,元载思忖着薛白的态度,却还是有些疑惑,遂向王韫秀问道:“你与薛白都聊了些什么?” “他准备对安禄山发难了,这也是阿爷的……遗愿。” 元载停下脚步,没有把王韫秀带回无头尸体旁,还体贴地把身上的披风给王韫秀披上。夏日虽热,夜里的山林却很凉。 王韫秀也显得异常冷静,缓缓道:“当年讨伐契丹,阿爷亲眼看到安禄山拥兵自重。此番他病重,最放心不下的是万一河东落入安禄山之手,因此务必要觐见圣人。” 元载叹息道:“我们明知道圣人不会见他的,我真后悔将他带出长安城。” “薛郎说,南诏不可能有实力、有胆量派人刺杀阿爷,唯有安禄山。”王韫秀道,“我们得向圣人证明此事。” 这些,元载都能想到,倒不必她再重复一遍,他遂叹道:“难题就在如何证明啊,你与薛白可具体聊到了?” “没有。” 元载觉得不对,他与杨光翙聊了同样的时间,所谈内容远不止这些,又问道:“你们方才聊了那么久,未聊到具体如何做?” 王韫秀微微一滞,抬头,目视着他,道:“你是疑我与他有染?” “不是。”元载很确定这不可能,王韫秀不是那等人,更不会在阿爷死时与人谈情说爱。 但,正是因为确定这点,他愈发认为还有一些事情瞒着他。 “你信我便好。”王韫秀道,“我心很乱,我不想停下来,怕一停下我会哭出来,走吧,带阿爷回去。” 元载回头看了管崇嗣一眼,想到一事。他前阵子出城迎接王忠嗣,在驿馆留宿,就是被管崇嗣灌得酩酊大醉,如今想来,十分可疑。 *** 薛白回了华清宫,第一时间觐见了李隆基,禀报了自己的所见所闻。 他是直臣,素来都是实话实说,因此,当李隆基问他对此事的看法,他明确地表达了对安禄山的怀疑。 李隆基知他们互相嫌恶,不以为意。 如今的朝堂上,东宫、杨国忠、安禄山三方势力水火不容,这位皇帝大概是知晓的,可无妨,三足鼎立是最稳当的,稳当的朝局才可架起天宝盛世。 “朕只看证据,休再妄加猜测了。朕问你,那具无头尸体真是阿训的?” 薛白正侃侃而谈,微言一愣,喃喃了一声“阿训”才反应过来,应道:“是王节帅的。” 李隆基微微一叹,挥手道:“去吧。” 今日没有牌局,薛白退出华清宫,一路到了杨玉瑶的别业。 远远地,有婢女看到他,连忙转身往内跑去,一边喊道:“郎君回来了。” 自从长安的虢国夫人府起火,杨玉瑶住在薛白宅中,她的奴婢们也将薛白当主人。总之,结义姐弟情分愈深,旁人不知,还当他们是亲姐弟。 此时迎了薛白,杨玉瑶便不满道:“本是想熬一熬你,你倒好,直接不见了两天。” 她说着,忽从薛白眉宇间察觉他有一丝不悦之色,遂娇嗔着问道:“怎的?不让你与我们一群女子待在一处,生气了?” “没有。”薛白笑道:“那瑶娘下次可否通融?” 杨玉瑶便知他是生旁人的气,与她无关,关切道:“一宿没睡吧?眼睛都红了,哪怕我愿通融,你岂还通融得了?快吃些东西。” “还有件事。”薛白道:“王忠嗣府上有一个当年从教坊赎出来的伶人,该是名叫张四娘,是他最宠的妾室。请瑶娘派人将她带到骊山吧,除了王韫秀,莫让旁人知道是谁派人去的。” “为何?” “有话问她。” “好,我来办。你吃过东西,到温泉里洗了这一身泥,好好睡一觉。” 待薛白浸入池子,舒服地叹了一口气。 他很疲惫,但目光看去,隔着屏风能看到杨玉瑶、颜嫣、青岚、李腾空、李季兰等人在另一边说笑,透过纱,隐隐能看到她们衣着清凉,光着脚在池边走动。 因此情形,他不免又精神了起来,此时脑子里却有些别的事情在想。 沐浴后准备回屋睡觉,却又听得屏风那边叽叽喳喳,她们正小声地在说些什么。 “你过去,怕什么。” “那我带你过去……” 薛白转头一看,见颜嫣与李腾空牵着手走来。 “诶,夫君,有件事我与腾空子说定了。” “嗯?哦,好。” “你要睡会吧?我送你过去,腾空子,和我们一起吧?” 三人遂沿着长廊往屋舍那边走。 骊山的风景绝佳,天气清爽,别业就在青翠的山峦下方,长廊下方的庭院里种着竹子与花,长廊则一尘不染。薛白光着脚,她们出来时则各自趿了一双木屐。因外面的地板没有温泉旁的玉石暖和,颜嫣还穿了一双丫头袜,李腾空则没有。 屐上足如霜,不着丫头袜。 薛白低头时恰看到她夹着活络的两个脚趾,失神了一下,自觉失态,转过头,故作深沉地道:“多事之秋啊。” “明明是夏天。”颜嫣抿嘴笑道,根本不给他面子,“腾空子,你说是吧?” “是呢。”李腾空又补了一句,“可也快入秋了。” 她能感受到薛白今日有些心事,遂问道:“出事了吗?” 薛白道:“王忠嗣……死了。” 颜嫣、李腾空都是一愣,疑惑着这么大的事,薛白方才还一直在平静地吃饭、沐浴,不像他平时的为人嘛。 “你与他感情很好吧?都说你们是忘年交。” “算是义气相投。” 薛白想到了当年与王忠嗣共饮了十多坛酒,在墙上题《破阵子》的情形,只说当时,他感觉彼此感情不错。 但他渐渐能感受出来,王忠嗣是天生的将军,很少为义气、亲情等情感所累,到了一定程度以后,就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,比如两人一起去了南诏,私交也没有因此更上一层楼。 或许便如同李林甫此前与薛白所言,王忠嗣性情淡漠。 尤其是昨夜与王韫秀谈过,薛白是有些生气的,气王忠嗣那半点不肯通融的性子,明知圣人不会相见,还要赶到华清宫。 不过,心里想着这些,薛白还是补充了一句,道:“而义气相投之外,我们还志向相似,都盼着社稷好。” “那他死了,你难过吗?” “还好吧,怎么说呢,人固有一死……” *** “什么?!阿兄他……天妒英才啊!” 少阳院,李亨得知了王忠嗣的死讯,悲恸欲绝。 负责来通报此事的正是元载。哪怕圣人再忌惮太子,但王忠嗣死了,无论如何都得把这消息告诉其手兄情深的义弟,元载是最适合的人选。 元载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,他就是依照着这必然的结果进行谋划。 对自己的前途他也谋划得很清楚,可先投靠杨国忠,再投靠李亨,在这两方水火不相容的势力间脚踩两只船很难,但他自信能做到。那么,安禄山就是他必须站在对立面的敌人了。 “殿下节哀,丈人在天有灵,必不愿看到殿下为他感怀,折损身体。” “我与你丈人,比亲兄弟还要亲。”李亨哭得死去活来,不能自已,许久才抬起头,兀自哽咽难语,“我从小……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……我只唤他一个作‘阿兄’啊!” “殿下。” “告诉我,阿兄是如何走的?” 元载神色黯然,道:“朝廷对外称是病逝。可实则,丈人是遇刺的。” 听到“遇刺”二字,李亨的身子瞬间僵住了一下,他悲痛地把双手捂在脸上,像是不敢相信一个刚立了大功回朝的名将,会立即遭到行刺。 朝廷是如何保护这样一位功高盖主的英雄的? 过了一会,李亨才从这震惊当中恍过神来,声音沙哑地问道:“谁?谁敢?” “眼下一切证据摆明,是南诏来的蛮夷为了给阁罗凤报仇。” “荒谬!” 沙哑的大吼像是锯子一般,割破了朝堂上的掩耳盗铃。李亨摇头不已,显出了举世皆醉他独醒的敏锐,喃喃道:“杨国忠、安禄山……谁做的?” 元载不敢答话。 “比索斗鸡差远了。”李亨想了想又道。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——杀王忠嗣是顺着圣人的心意杀的,就像当年李林甫杀韦坚、皇甫惟明。换作李林甫,这次自然还是有办法治王忠嗣的罪,而不是用这种手段。 元载听得出来,太子这是在怀疑杨国忠。 而他之所以来,就是想把祸水引向安禄山。毕竟,暂时他还得倚着杨国忠。 “殿下,我认为,杨国忠虽远不如李林甫,可若要杀我丈人,他绝无此魄力。” “你是说?” 元载略略沉吟,决定只用一句话,就能说服太子,遂道:“杨国忠庸人也,不足为虑。而安禄山,貌似猪狗,实则虎狼也。” 李亨当即会意。 如他先前与张汀分析的,圣人希望朝堂与边镇的权力达到平衡。现在王忠嗣一死,平衡便被打破了。那么,除非有更多的边镇支持杨国忠,否则便只能削安禄山的权了。 这是形势。 而于他李亨来说,势必要除掉安禄山。当年,安禄山那句“臣是胡人,不知太子为何物”就已经是宣战,这个杂胡是绝对会在他登基时起兵反对的。 “是杂胡刺杀了我义兄?!”